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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博作為現代問題——讀《運氣的誘餌——拉斯維加斯的賭博設計與失控的機器人生命》

關於拉斯維加斯的賭場問題,以前我也看過一些相關書,多是關於數學和心理學,很少是關於賭場設計和賭客的社會學調查,這本補足了其中的不足。作者是研究文化人類學的,本書作者採訪調查了賭場、賭博機器設計者以及賭客。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作者調查重點是老虎機一類的視頻賭博。對賭博原理稍有了解就會知道,賭客的對手是其他的賭客時,只要你足夠的聰明是有機會贏的,但是你的對手是賭場,就不可能贏。這兩種賭客的心理機制有很大區別。這本書主要是寫的後者,老虎機是以賭場作為對手盤,只要重複足夠多次,賭客輸光所有錢是確定的。賭博和人類文明一樣古老,但是和機器為對手的賭博卻不是,後面主要是圍繞機器賭博談。

我這篇雖然是寫的讀後感,但是關注點和本書有很大不同,很可能你讀完該書後會感覺我和你讀的是兩本不同的書。其中的思考體系、一些觀念都屬於我個人的一些思考。由於不是什么正式的學術文章,下面也不會區分哪些是原書的觀念和內容,哪些是我自己的觀念。

一、作為人生失敗者的賭客#

賭博與人類歷史一樣久遠,因為人類的進化環境處於一種信息不充分的不確定之中,需要冒險決策,需要敢於競爭。一直到後來大名鼎鼎的博弈論也是取的這種意象。但是歷史中需要作出這種冒險、競爭的選擇的是占主導的男性。由於進化的機制,男性多會選擇與人競爭對抗的博弈,面對不確定世界的想要戰而勝之。

這裡說一下很多人可能誤解的地方,那就是冒險並不意味會得到獎賞,實際上冒險之後失敗的概率更高,但是進化機制獎勵那占少數的冒險成功者。至於失敗者,人類這麼多,進化機制不關心。

這種機制不但是文化的,而且是基於人類生理結構的。下丘腦、海馬體、前額葉皮層都和冒險傾向相關,並且會產生大量腎上腺、多巴胺激素產生快感。所有的成癮物質或者機制都是來自於人體進化而來的激素分泌機制,出於對某種行為的獎賞,比如甜味以及其引起的快感就是在樹上的祖先缺乏糖類這種直接提供能量的物質的攝入的一種獎賞,這對當時的進化有益,不過已經不適用於充滿特意設計的人造刺激物的現代。

以上是賭博心理的進化機制,男性玩家喜歡人與人之間對抗的賭博。但是作者發現,人與機器對抗的賭博中,也就是視頻老虎機賭客中,30 到 50 歲白人女性最多。這點不同是值得關注的。

作者對各種性別身份的老虎機玩家進行了訪談。訪談對象大都時刻意識自己正在毀滅。他們生活在一種迷境或者閉環中。進入渾然忘我的狀態,哪怕身邊有人要死也不會看一眼。作者描述的賭客有這樣幾個案例:

喬茜是一位保險經紀人,工作中,必須努力讓客戶安心並說服他們。“我從早到晚都要幫別人處理他們的經濟問題和獎學金問題,幫他們做到負起責任。我賣保險和投資產品,賺他們的錢 —— 所以我必須調整出恰當的狀態,讓他們相信我賣的東西都是真的。工作結束後,我必須去找賭博機。” 只有在機器那裡,她才能從職業必然要求的精算業務和人際壓力中暫時解脫出來。“在機器上,我感到安全、遠離人群。沒有人跟我說話,沒有人問我問題,沒有人要我做重大決定:留下 K 還是 Q 就是我做的最重大決定了。”

卡羅爾・奧黑爾曾是一名機器賭博者,從 1996 年起,她就在內華達州問題賭博委員會擔任執行主任。她也曾在機器中找到同樣的暫時解脫。一位記者報導說:“白天她賣電腦,向家長們解釋隨機存儲器的價值和表現。下午 5 點後,奧黑爾會找一台視頻撲克機坐下,用選牌、棄牌形成的節奏來自我治癒。”

莎倫跟我講了她在一次痛苦的失戀期間玩視頻撲克的情形:“和機器打交道不像人際交往那麼麻煩。機器拿了我的錢,我就能獲得獨處時間玩幾手牌。互動清清楚楚,參數定義明晰 —— 我來決定留哪些牌,棄哪些牌,就這麼簡單。除了選‘是’或‘否’,我什麼也不用做。我知道,按下這些按鈕後,機器會給我想要、需要的響應。” 機器賭博成癮的人,無一例外地強調他們想要 “清清楚楚” 的簡單互動,機器正可滿足他們;而與其他人類的交往則充滿了各種要求、依賴和風險。莎倫回憶說:“在機器上我感到安全,和人在一起就不行。在機器上我可能贏,可能輸,如果輸了,這段關係就結束了。真的很可理解,這屬於我們之間的協議。然後我就從頭再來,爽利。”

勒西厄爾剛開始研究機器賭博成癮者時,發現他們大多是女性。賭癮者的自述讓勒西厄爾設想了一種基於性別的區分:一種是 “行動式 (action) 賭博”,另一種是 “逃避式 (escape) 賭博”;男人是行動式賭博者,更喜歡真實遊戲(紙牌、賭馬、商品交易等),而女人是逃避式賭博者,更喜歡機器;男人在賭博中尋求的是社會地位、競爭和自我的強化,而女人則追求隔絕和匿名性;男人追求刺激、興奮和快感,而女人則想麻痹感受,逃避苦惱難題,釋放過度人際交往帶來的壓力。” 勒西厄爾後來不再強調 “行動一逃避” 二分中的性別假設,因為他也開始遇到尋求逃避的男性賭博者,特別是跑長途卡車、在沿途休息站裡玩視頻撲克的司機。如果說有壓力,這些人的壓力不會來自過度的社會交往,只會是孤獨感,這說明過度機器賭博並不太是逃避與性別有關的社會要求,而是逃避全部的社會聯結 —— 不論壓力來自人際交往太多還是太少。

賭博者玩機器時會進入一種安全區,身處其中,選擇不會把他們捲入不確定性和各種後果的複雜網絡。這種數字制式的選擇與他人無關,看起來也不會影響到誰。這種做選擇的模式,既凝結成了精算型自我的自主,又消解了這種自我,因為此時行為已經不再追求自我最大化、冒險或競爭,而是為了自我消解,緩衝風險,脫離社會。

契克森米哈伊認為,任何一種心流活動都有 “潛在的成癮性”。會誘惑人們去依賴心流的力量,借以懸置消極的情感狀態,如無聊、焦慮、迷惑等,這些狀態也被契克森米哈伊稱為 “精神熵”。著意於自我實現的人,會參與積極的、不成癮的心流活動(他稱之為 “向前逃避”),他們創造新的現實來超越既有現實的限制;而喜歡逃避社會的人則傾向於參與消極的心流(“向後逃避”),他們不斷重複一些行為來麻痹自己對現實的體驗,而這些重複行為又絕少將他們引向賦能性質的情感狀態或新的可能性。

二、賭場的設計#

一個賭博遊戲設計需要 300 人參與,包括腳本寫作師,視覺設計師,市場營銷人員,數學家以及機械視頻和軟件工程師。

賭場低矮的沉浸式室內設計,模糊的空間邊界和錯綜複雜的迷宮質感。位置都是容納與他人無明顯連接的大群匿名個體。

賭場空間及子空間的設計結合了黑暗性和封閉性。從而帶來私密感,安全感,專注力和控制感。低矮的天花板下這些迷宮般的走道,隔絕了外面的陽光和空間,讓置身其中的玩家,失去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

“向後逃避” 這種無法抑止心流,才是機器賭博成癮的特徵,而它不能簡單地解釋為玩家個人動機的產物,因為它與機器的設置也息息相關。機器程序的交互參數,沒有留給玩家多少策略與操作的發揮餘地。這就像在健身房整齊劃一的跑步機履帶上,而不是在富有變化的野外跑步,賭博機的交互方式沒有給玩家留下太多 “玩” 的空間。相反,機器會預估、測量玩家的每個動作並做出響應,牢牢掌控著遊戲的概率,把玩家的動作引向唯一的既定方向。這是一種陷阱式的遭遇,最終會將人消磨殆盡。

三、賭博的確定與不確定#

對於機器賭博,賭場和賭客呈現了一種奇怪的悖反。雖然賭博是基於概率的,看起來是不可預測的,但實際上最終一定是賭場赢钱,賭客輸光所有錢。賭場的設計就是能讓賭徒一無所有,負債累累(結合信貸工具的幫兇)。

賭場甚至還開發了一套方法來計算玩家的預期終身價值。即玩家在整個一生中可能輸給這家賭場門店多少?最有賺頭的客戶會收到特殊優待。

老虎機在你按下按鈕的一瞬間就決定了結果,而不是在肉眼看到轉輪停止之後。甚至其中程序也不是控制你所看到的實際轉輪,而是通過一套算法降低了你中獎的概率,這樣才能提供更高額度的頭獎。有一個賭癮治療師,他開始設計軟件來為賭博者講賭博機知識,講解機器內部的機制。理解的人非常少。他們尤其不理解賭博機怎麼就操縱了概率和隨機性。

很多活動都能帶來強烈的沉浸感和身體意識的弱化,這些活動也並非全與技術本身有關。契克森米哈伊寫道:“比賽中的棋手哪怕膀胱脹滿或頭痛欲裂,也可能幾個小時都注意不到,對自己身體狀況的意識只有在比賽結束時才會回歸。”“但是不論是下棋、儀式性出神狀態還是執行外科手術,這些活動都有其自然的結束點,而機器賭博卻存在著永無止境的可能性,唯一確定的終點就是所有賭資花光的時候,一些賭博業高管把這個終點稱為 “熄火點”,機器的運行邏輯,就是以確保玩家一直坐到熄火點而編寫的。

韋伯問道:理性化是否意味著我們對自身生存境況的理解超越了美洲的印第安人?他認為恰恰相反。伴隨理性化的過程,我們對技術的設計打造和運作越發無知。他指出。除非是物理學家,否則一個坐在有軌電車裡的人根本不知道電池是什麼運動起來的他也不需要知道。

四、賭博與現代規訓#

對於賭場來說,他有基於心理學、數學、計算機科學等精心設計的遊戲機和賭場佈置,書中所提到的一個叫藍迪亞當斯的賭場設計師簡直就是知道怎麼鑽進 50 歲女人心裡,找出她們想要什麼。而現在借助大數據,賭場有能夠預測每個賭客行為機制。

在斯金納箱的老鼠中,老鼠壓杆有一定概率獲得食物,食物是隨機給出的,有時候老鼠什麼都得不到,有時候能得到零到幾顆,有時候則得到一大堆。他永遠不知道是以什麼時候能得到食物。所以就壓拉單壓個沒完,一遍又一遍,哪怕什麼也沒有得到。對於賭客來說,他是想逃避現實世界的不確定風險,卻進入精心設計的斯金納的老鼠箱。

賭博機制不在於輸贏,常客的輸贏本身很難刺激多巴胺分泌,而在於不斷重複的自動動作對現實不可預測性的逃避。就和斯金納的老鼠一樣。

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有四個特點:生產行為的效率性、競爭的內卷性、自身未來的不確定性和勞動成果的大多數不屬於自己。

第一,從泰勒的科學管理法到豐田的精益生產,現代流水線要求的是人的動作是固化的、盡可能提高速度的,每一個動作都精確測算幅度和時間,不能有一點變形。卓比林的摩登時代中的想象在現代工廠是一種日常。本雅明對比了流水線勞動與賭博兩種活動的時間特性。二者都關涉一系列連續的重複事件,每一個都 “與前一次操作沒有關聯,這恰恰是因為它完全是在重複”。” 他這樣寫工廠勞動:“機器上的每次操作,就像幾率遊戲中的每一次妙手,都是與前一次隔離開來的……‘從頭再來’是賭博的指導思想,也是發放計時/計件工資的工作採用的指導思想。” 這個 “從頭再來”,這種持續不斷的開始,與之前所有的開始都無關聯,這意味著每一次勞動或賭博行為都可以感知成一種非時序事件,“遊離於時間之外”。雖然工業作業依賴時鐘精確地測量和分割時間,但正是這種測量和分割的模式將每個時刻彼此 “隔離”,從而擦除了時間。同樣,本雅明也認為,賭博中每個 “時刻” 與其他時刻的隔絕,使時間成了 “滾進下一個格子的白球,牌堆上的下一張牌”,從而讓賭博者脫離了正常的時間流動。

第二,對於非流水線工作的從業者來說,則面臨的是高度的競爭和不確定。數字技術把更多的時刻打包塞進基於服務和金融的工作、媒體、娛樂乃至私人生活,從而 “壓縮” 了時間。並在這種情況下,算型自我也必須是時間價值最大化的自我,必須保持高速和不斷內卷。

第三,現代社會並不给底層提供托底的保護,家庭、婚姻、經濟危機、疾病,各種災難隨時會擊穿他們的日常生活,使他們自己成為工業社會的不合格品被丟棄,再也無力回到正常軌道。

第四,勞動成果與他們的勞動是脫離的,勞動報酬僅僅維持他們的生存,大部分成果構成的是他們只能看到卻無法進入的摩天大樓的燈紅酒綠。E.P. 湯普森寫道,隨著工業社會的到來,人与时间的关系也有了新的变化。在新社会中,工作习惯被重构,时间不再是自己流逝的,而是像货币一样被花掉的。

高強度的機器賭博者都體現了社會對人提出的-持續高速運轉的要求。我們的社會廣泛地讚美速度,而這種態度的智慧性及背後的存在主義危機,皆由機器賭博者體現了出來。總之,現代社會,人是被當作機器,而且機器需要負責維護保養自己,否則就會被淘汰。

城市史學家邁克・戴維斯稱拉斯維加斯為 “後工業經濟時代的底特律”,這座城市的賭博機不再是一種讓用戶異化的生產工具,而變成了讓人從社會勞動帶來的異化中解脫出來的手段。賭博成癮者屬於社會的失範者,也就是所謂 loser,他們是被資本主義中的不合格品。他們試圖重新掌握自己的生活。機器賭博縮把他們的世界縮小成一個有規則的有限世界,不確定的世界尋找確定,自己能夠選擇和掌控世界的幻覺。在 1902 年的文章《賭博的衝動》中,心理學家克萊門斯・弗朗斯同樣認為 “渴望安全保證的确信” 是所有賭博的心理基礎。但是,賭博成癮者並沒有逃離選擇,相反,這種被機器重構之後的選擇本身,導致了他們的強迫性行為。

放任自由主義的擁護者有兩個觀點,一是人通過理性控制可以不成癮。實際上,人的先後天條件的不同,當然有的會沉迷賭博有的不會,但是必然有部分成癮易感群體,而且這些成癮者貢獻了賭場絕大部分收入。如果沒有這些成癮者,賭場就得破產。二是認為通過自我控制可以戒掉毒癮。但是所謂戒毒癮的方式又都是基於現代化同構的對人的行為的精確控制和獎懲。並沒有解決他們的成癮根源,成癮本身可以看作強迫性人格的一種,其治療方法又是構建另一種強迫人格。

人的困境在於被環境所控制,是環境的產物,並無多少自主性。漢娜・阿倫特說:人的境況在於人的生存受境況的制約,對這樣的人而言,每一樣東西,不論是天賦的還是人造的,都將立即成為其繼續生存的境況的一部分。如若如此,那麼在人設計機器的那一刻,人就 “調整” 了自身去適應有機器的環境了。

從現代性角度考慮,那些自由意志主義者所未說出口的是,這個世界是為所謂正常人準備的。各種成癮患者是規訓失敗的產物,而各種成癮物質同時又是現代產物。屬於管殺又管埋的廢物利用。成癮者可以看作不適應現代社會被淘汰的不合格品,同時,成癮物質的投放又是失敗者的收容物、毒藥和解藥。這也包括採用類似行為心理學機制設計的短視頻和網絡遊戲,採用數據收集、行為分析、提高日活、誘導消費、信息茧房、不斷重複等相同方式。

對該書的評述到此也就結束。最後還是簡要說一下我所認為的擺脫該心理行為機制的方法:

1、盡可能尋找和從事自己感興趣所願意從事的工作。

2、盡可能在日常和工作中主動性的獲得學習和成長。

3、放低對控制生活的預期,接受風險和不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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