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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的漂萍——谈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

读小说,我一直有这样一种观点,应该看的是作者想写什么,怎么写的,为什么这么写。这和作者的经历、性格、世界观有莫大关系。

对于作家,我认为一个最重要的优点是要真实,这种真实不是现实的真实,现实如此复杂繁芜,哪里有什么真实,而是要能够达到对这个世界理解的真实,能够看透幻象。如张爱玲的名言:“生活是一袭华美的长袍,里面爬满了虱子”,张爱玲是要戳破对这个世界的幻想的。在她的小说中,孤身一人的女性想要生存,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男女在谈情说爱中对利益的计算如同非洲草原的狮子,为了生存而合,又为了生存而散。生存环境的压力、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利益计算、人自身的欲望,这三方面相辅相成,残酷、真实又充满慈悲,忽视任何一方面都是看不到张爱玲的苦心。张爱玲一生境遇也如同她小说中的人物,并给出了自己的选择,一种有尊严的选择。

张爱玲早期小说主题有相通之处,这里主要谈一下《第一炉香》。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

小说一开始就给出了时代背景,大家族的旧时代刚刚过去,女性可以走出家门,但还无法通过工作获得独立,而这时又战乱频仍。主角一家因为日军侵华才来到香港避难,因为香港物价飞涨决定回到上海,而女主角葛薇龙却不愿意回去。来到姑妈家的门口,看到姑妈的精致的花园。

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 —— 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这座白房子是流线型的,几何图案式的构造,类似最摩登的电影院。然而屋顶上却盖了一层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绿的,配上鸡油黄嵌一道窄红边的框。窗上安着雕花铁栅栏,喷上鸡油黄的漆。屋子四周绕着宽绰的走廊,当地铺着红砖,支着巍峨的两三丈高一排白石圆柱,那却是美国南部早期建筑的遗风。从走廊上的玻璃门里进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炉台上陈列着翡翠鼻烟壶与象牙观音像,沙发前围着斑竹小屏风,可是这一点东方色彩的存在,显然是看在外国朋友们的面上。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

景观描写有两层寓意,一是作者所要交代给读者的,姑妈所生活的生态环境是殖民地条件下特殊的人造之景。作者甚至跳出来自己解说 “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 —— 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另一层,则是前面引文的第 2 段开头,炽烈、蔓延、蓝海、白船,如电影一般的镜头调动,是葛薇龙的主观之景,对更广阔自由世界的向往。

作者生怕读者看不明白,又特意描写:

葛薇龙在玻璃门里瞥见她自己的影子 —— 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东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着南英中学的别致的制服,翠蓝竹布衫,长齐膝盖,下面是窄窄的裤脚管,还是满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学生打扮得像赛金花模样,那也是香港当局取悦于欧美游客的种种设施之一。然而薇龙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的爱时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绒线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发觉得非驴非马。

故事有着曲径通幽的迂回。第一个迂回:葛薇龙来到姑妈家,姑妈不在家,去和乔家十三少爷游泳,受到两个丫鬟的冷落。从丫鬟的话里听出姑妈果然是不干不净的人家,心灰意冷要走。然后无巧不成书,碰到姑妈回来。

紧接着第二个迂回:乔家十三少爷约姑妈出去却是为了给他约赵家小姐做掩护,生气回来。当年姑妈执意给富商做妾,与本家闹翻。姑妈把葛薇龙父亲骂了一顿,葛薇龙欲走。这里同时交代了男主人公的身份背景。

然后第三个迂回:姑妈发现一个丫鬟在外面私通乔诚爵士,感觉丫鬟靠不住,于是想利用女学生身份的自己的侄女。姑妈这才接纳了她并把她培养成交际花。

迂回的好处是在极短的故事时间内提高信息密度,红楼梦的几个主要场景,比如黛玉初进贾府也使用了这种手法,张爱玲早期有意模仿红楼梦写法,后面类似情形不多举例。

后面葛薇龙的想法是逐渐变化的。一开始,她只是想借姑妈帮忙完成学业,虽说她心里清楚姑妈是什么样的人。她想的是:

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为何宁愿忍受屈辱向姑妈求助,而不愿回上海,她自己的话是想要留在香港念书。主要还是在她眼里香港是一个更美丽更自由的世界。当她生病的时候想念上海的家:

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张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在太阳光里红得可爱的桃子式的瓷缸,盛着爽身粉;墙上钉着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亲用铅笔浓浓的加上了裁缝,荐头行,豆腐浆,舅母,三阿姨的电话号码。

家很温暖,但是是看不到出路的,远非花花世界可比。当她在姑妈家第一晚入睡:

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想到这里,便细声对楼下的一切说道:“看看也好!” 她说这话,只有嘴唇动着,并没有出声。然而她还是探出手来把毯子拉上来,蒙了头,这可没有人听得了。她重新悄悄说道:“看看也好!” 便微笑着入睡。

可是就算在香港好好念书又能如何。借丫鬟之口说:“不是我说扫兴的话,念毕了业又怎样呢?姑娘你这还是中学,香港统共只有一个大学,大学毕业生还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在修道院办的小学堂里教书,净受外国尼姑的气。那真犯不着!” 葛薇龙于是想,念了书到社会上去做事,不见得是她这样的美而没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当的出路。她自然还是结婚的好。于是物色上了男主人公乔琪乔。

至于乔琪乔的身份,早在未出场之前,就借着姑妈之口做了交代::“姓乔的这小杂种,你爸爸巴结英国人弄了个爵士衔,你妈可是来历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门摇摊场子上数筹码的”。

乔琪乔绝非良配,但是在姑妈所设的这个兰若寺哪里有什么正经人家。至少乔琪乔比起那些老男人,更能引起葛薇龙的欲望:

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

无论是否心甘情愿,“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梁太太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葛薇龙出身中产阶级家庭,虽然被姑妈骂为 “破落户”,但也是知书达礼人家,从小娇惯的。为什么要走上这条路,在于和她姑妈非要嫁给富商做妾一样,人之大欲存焉。在她们看来,反而是摆脱自己原先阶级的不自由的向上的路。假设葛薇龙回到上海,又能做什么呢,最终还是要嫁给家庭出身相近的人做全职太太。

但是对于阶级更低的人来说,全职太太,也是不可得的。《阿飞正传》中,张曼玉饰演的女主人公是个售票员,她只能寄希望于张国荣扮演的小 K 阿飞能够与她结婚。而阿飞呢,母亲嫁给了一个外国富人拒绝见他,死在了见母亲失败的异国回途。

作为镜像的故事,杜拉斯的《情人》中,女主人公,贫困的法裔中学生,只能依附来自中国的富商之子。

这三个故事,都有来自殖民地背景。殖民地的特点是原有的社会结构瓦解,各个不同阶级互相侵蚀,产生新奇的万花筒。优秀的作者自然能够观察到其中的特殊与人类的共性。

在旧秩序瓦解后,他们看到了希望与绝望,他们回不到他们的大地,因此是无根漂浮的。如《阿飞正传》中的名句:

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这样飞啊飞,飞得累了便在风里睡觉,这种鸟儿一辈子只可以落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时候。

这些年轻男女,人生依附在一个根植于权力、财富、欲望的结构机制里,这是他们生命悲剧的根源。对于普通男女,在这个结构里,想要铤而走险,赢得飞行的机会,只能依靠他们的生命意志。

张爱玲早期的小说,冷酷无情,断不会给人生出虚假的希望来,而晚期小说,结尾的温柔温暖升华,反而是现实绝望至极,给人的虚假安慰。这以后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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